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披露貴州5流浪兒童年:多次被抓回山寨均逃走
時間:2012-11-26 14:01   來源:川北在線綜合報道   責任編輯:毛青青

鉆進垃圾箱的童年

可以料想的是,火光初起時,照亮孩子們的神情,應(yīng)是興奮的。

從本報記者調(diào)查看,相比“被殺害”等“有內(nèi)幕”之說,畢節(jié)死亡的這5名男孩確實很愛玩火,很愛“出來混”。盡管在他們那么偏遠、那么窮困的山寨家鄉(xiāng),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地有了一所條件不錯的村小,盡管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學生不來,學校老師會走1小時山路上門家訪,但這些孩子就是不愿意回去上學,一次次遠離山寨,一次次被抓回來,又一次次跳車逃走。

在5位孩子的背后,是由來已久、普遍存在的農(nóng)村留守兒童問題。

除了關(guān)注這一事件本身,除了加強對流浪兒童的救助,我們還需要認真想一想——

為什么,他們寧可將童年,鉆入垃圾箱里去?

就在本文見報之際,當?shù)赜嘘P(guān)部門已啟動流浪兒童救助機制。數(shù)地政府關(guān)注流浪兒童和留守兒童,各類“送溫暖”活動頻出。真正持久有效地關(guān)心全國農(nóng)村留守兒童的學習與生活,真正持久有效地加強學校、社會、家庭、政府部門的積極聯(lián)動,真正持久有效地總結(jié)經(jīng)驗教訓、出臺保障政策,是人們的共同心愿。

山城畢節(jié),正是冷峭的時候,霧氣濃重,幾乎日日小雨。在路邊站上2個小時,會凍得膝蓋酸疼。早晨8點,對畢節(jié)人來說,尚早。只有家長送學生上學,街邊的店鋪,還沒來得及開門。

孫婆婆用夾子頂開了第一個大垃圾箱,夾起兩個礦泉水瓶;頂起第二個,空無一物。畢節(jié)環(huán)衛(wèi)部門,大多在夜里清運垃圾。

孫婆婆佝僂著走向第三個垃圾箱,這個箱子有些特別,蓋上隱隱冒著熱氣,她頂開,用夾子往里捅了捅,就嚇得站立不穩(wěn),用方言大叫了起來:來人吶!

過路的學生、建筑工地的工人和路旁的店鋪老板圍攏來,扶住孫婆婆,報了警。垃圾箱里,有5個孩子的尸體,整齊地坐著,互相擁抱,有孩子鼻子冒泡,箱內(nèi)有一燒火用的瓦罐。

警方稱,5名男孩排除他殺,系一氧化碳中毒,可能為取暖悶死垃圾箱中。

輿論大嘩,流言四起。人們震驚于路有凍死骨,何況還是5個孩子。

也許,這確實是個意外。但其中,早有草蛇灰線,冥冥中纏繞著這些孩子的命運。

若5個孩子不出事,他們還會在畢節(jié)東郊游蕩。

那時候,人們看到衣衫襤褸的他們,嬉笑奔跑過街道,甚至都不大留意。誰也預料不到,這是5個孩子最后的日子。

誰也不知道,孩子們究竟,出于怎樣的理由,挨個爬進垃圾箱,又是為何,點起了火。

但也許,這片區(qū)域,對于這5個孩子來說,是個不錯的“樂園”和“基地”。

這條路,喚作學院路,畢節(jié)學院被隔成兩個校區(qū)。路面寬大,為方便學生過馬路,校門間修了地道。

地道深邃避風,排滿了店鋪,賣文具雜物,還有小吃和奶茶,聞著香甜,看著五彩繽紛。曾有路人看到,孩子們在地道臺階上嬉戲的情景,有人無意間用手機拍下3個流浪孩子,這是他們最后的照片,個個笑逐顏開。

也許,他們覺得,自己“出來混”的日子,剛剛開了個好頭。

畢節(jié)學院有食堂,有學生看到,孩子們時常溜過保安的崗亭,偷拿些學生的剩菜。

若要避風擋雨,學院里有的是地方,教學樓的自習教室,或者圖書館,但顯然,孩子們不敢進去。

學院路往北,有建筑工地,售樓處終日開著空調(diào),溫暖如春,但孩子們更不敢進去。

建筑工地對面,是一小片棚戶,磚瓦房子,塑料棚頂,一些工人住在這,拉貨、租車。但稍稍往里,便有數(shù)只狼狗狂吠,似乎要掙脫鎖鏈,撲向陌生人。孩子們依舊不敢進去。

建筑工地旁的山坡上,稍上數(shù)十級臺階,便是流倉橋街道辦事處。流倉橋派出所,也在這里。今年9月,有一份七星關(guān)區(qū)人民政府辦公室關(guān)于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實施細則的通知。其中第四條,寫著“公安、民政、財政、衛(wèi)生、城管、交通等部門及各鄉(xiāng)辦事處應(yīng)在各自職責范圍內(nèi)做好相關(guān)工作。公安機關(guān)和有關(guān)部門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流浪乞討人員時,應(yīng)及時告知、引導、護送流浪乞討人員到民政部門。”

孩子們也不敢去,或者不愿意去。事實上,除了大一些的陶中林和陶中井,其他孩子早年輟學,自小講苗寨土話,普通話也許是從電視上學的,甚至未必認識“流倉橋信訪綜治辦公室”這幾個漢字。

但是,孩子們最終為自己選定了上佳的“據(jù)點”——一片待拆遷的破房。藏在學院路和山谷的河流中間,這是一片下坡,馬路上人來車往,卻很少想到探出頭看看這里。

一些房子塌了,一些房子只剩個框架,頂無片瓦,屋內(nèi)滿地的瓦礫和磚塊;有座房子還“健全”,木門破了一片,正好容孩子俯身鉆入。

但無奈,房子漏風,還是冷。孩子們想到的取暖辦法,就是生火。

他們愛玩火,被83歲的孫慶英(音)看在眼里,孫婆婆是這一片少數(shù)的幾位居民。

孩子們出事前幾日,她總是在附近看到火光,兩個大孩子護著火,幾個小的在附近又蹦又跳?梢詿鸬臇|西,隨地可取,廢棄房屋的碎木頭,貼在門上的楹聯(lián)紙。他們手里的打火機,許是撿來的……

據(jù)村里人說,孩子們在寨子里,從來不敢玩火,出去混,豪情萬丈,膽子大了。

孫婆婆向火光趕去,想讓孩子們別玩火,至少,別拿屋子上的木頭燒火,會燒塌了房子。她在石頭后剛露個頭,孩子們見到,便棄了火堆,呼嘯著向河谷深處逃去。孫婆婆怕他們摔著,喊不要跑,但孩子們?nèi)绾镒影,躥上跳下,一會兒就沒影了。

孫婆婆把火滅了,站了會兒,嘆了口氣。她想著,什么時候,跟這群孩子好好說說話。

想不到,下次見面,便是死生之隔。

孫婆婆一片好意,但孩子們可能怕她,不敢來玩火了。

好幾天,孫婆婆沒看見他們,不知道去哪兒了。

據(jù)學院路旁的居民說,看見他們從垃圾桶里撿了皮球,踢得歡;還有店鋪的老板說,看見他們買了糯米飯,幾個人一起邊走邊分著吃。糯米飯是當?shù)氐男〕裕帕讼滩嘶蚴撬崽}卜炒,小碗3元,大碗5元。

只不過,這位店鋪老板和本報記者的調(diào)查都無法確定,吃糯米飯的孩子,是否就是死在垃圾箱的孩子。他 能和記者描述的,是他們衣服臟舊,頭發(fā)雜亂,鞋子滿是泥點,和所有的流浪兒,一個樣。

這位老板的雜貨鋪離事發(fā)垃圾箱較近,聽聞最多。他說,孩子去世前晚,有過路人聽聞垃圾箱里孩子們的說話聲,苗寨土話,沒人能懂,但話音是愉悅的。

這種聽聞,無人能證實,但雜貨鋪老板很愿意相信,也許,他希望孩子們?nèi)ナ狼,至少是快樂的?

沒人知道,孩子們是否是因為寒冷,在垃圾箱內(nèi)點起了火?梢粤舷氲模腔鸸獬跗饡r,照亮孩子們的神情,應(yīng)是興奮的。

十多天露宿在外,他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可以避風遮雨的“城堡”,雖然鐵皮冰涼,垃圾在內(nèi)壁上積起厚厚的污垢,但5兄弟蜷縮其中,互相取暖,對孩子而言,也許是新奇而溫馨的。

他們自己也想不到,好不容易發(fā)現(xiàn)的“城堡”,竟成了墳?zāi)埂?

據(jù)村里人講,5個孩子,是從村寨里“游”出去的。“游”的意思,指的是邊走邊玩,溜到城里去的。

他們的寨子,名叫擦槍巖村干溝組。記者從畢節(jié)城出發(fā),車過海子街鎮(zhèn),翻過爛泥村,走上一條岔路下山溝,再盤幾個彎上來,寨子便夾在半山上,泥漿和牛糞混成小路,土坯瓦房層疊著蓋在坡上。

出入的道路,只有這一條。山區(qū)多雨霧,泥濘崎嶇不堪,人在車上,會被顛得頭撞車頂。路上幾乎從未有汽車,偶爾,才會有輛摩托車,后座掛著大筐,緩慢騎行。

幾乎沒有搭車的可能。我們已經(jīng)沒法知道,孩子們走了多久。應(yīng)該至少要花上大半天,孩子們才能走到鎮(zhèn)上。鎮(zhèn)上到市里的公交車,不論大人小孩,5元一位。

顯然,他們不是乘車進城的,他們沒有錢。

但即便路途艱難,也擋不住他們“出去混”的決心,因為在寨子和“小孩子”混,沒意思。

結(jié)伴流浪,對陶家孩子而言,也不是第一次,這已成了這群稍大孩子們的冒險游戲。

去年6月,幾個孩子在大方縣偷東西吃,被派出所送了回來。車子到村口,家長簽字領(lǐng)人,孩子們可能怕被打,就跳車跑進了山林,一會兒就不見了。

跳車逃跑,是陶家這幾個孩子的老把戲。去年他們在鄰近寨子偷東西,被人追打,所幸被學校老師救下,給他們做飯吃,找車送回干溝寨子。到了寨子,老師正設(shè)法挨家挨戶找家長呢,孩子們就跳車跑了。

家長管不住。

去年夏天,13歲的陶中林離家出走,在海子街鎮(zhèn)流浪,被父親陶進友追回家“捆繩子”,一頓暴打后,睡在了牛棚里。

陶家大人管不住孩子。12歲陶沖和9歲陶波的母親改嫁,父親陶元武在深圳打工,他們平日吃喝,全靠自己。

寨子里的鄰居,也搞不清陶家孫輩究竟有多少孩子,只知道至少20多人。

陶家大人共有5兄弟,孩子最多的是陶進友,共有7個孩子;孩子最少的陶元武,也有3個孩子。這兩年,陶家大人陸續(xù)出去打工,留在村里的只有陶家老大陶進財,這位年近六十的老漢日日要下地干活,他甚至記不清楚陶家孩子們的大名,只喚孩子們的小名。

陶家奶奶耳背,幾近失聰,眼睛也不好,只講著苗寨土話,彎著腰,讓小孫子趕快吃面。對進出往來的記者、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恍若不聞,我們甚至不確定,老奶奶是否知道,出去耍的5個孫子,回不來了。

寨子很窮。

已經(jīng)有企業(yè)老板,聽聞孩子們悶死垃圾箱,便從安徽的“陶氏宗親會”趕來,要給宗親們捐錢。

陶老板輾轉(zhuǎn)找到當?shù)氐呐笥,西裝革履,從畢節(jié)市將越野車開到村口。山道崎嶇,一路問來,40多公里路,開了兩個多小時。

土坯房漏風,稍用些力,就能從窗框旁扒些土下來。天花板不過是沒有削直的細樹枝,零落地鋪在梁上。沒有任何電器,床鋪和矮桌,顯然出自村中木匠之手,用料節(jié)儉,簡單陳舊。褥子毯子上,印著大紅的花瓣,已經(jīng)是幾十年前的款樣。

陶家?guī)兹,家境都不算好,家中根本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。

村中的孩子很多,大多處于放養(yǎng)狀態(tài),和雞玩,或者拉著豬尾巴玩,乖巧些的孩子,幫家里放牛。

4歲多的孩子,便拿著菜刀和劈柴刀,快樂而又漫無目的地劈砍泥土。稍大些孩子,便爬上樹頂,咿咿呀呀地喊。安靜些的,就騎馬般坐在長凳上,好奇地望向記者的鏡頭。

擦搶巖村有學前班,私人辦的,每學期要收200塊錢。大多數(shù)人都不送孩子去,放孩子在家野玩,到了上小學的年齡,送到干溝小學去。

當?shù)匾晃唤逃ぷ髡哒J為——農(nóng)村孩子有自己的玩樂方式,同樣是有趣益智的。比如說,當?shù)睾⒆佣紩鐾勇,用柴刀削出均勻(qū)ΨQ的形狀,抽一下,便能自旋不止。機靈的孩子,還會在陀螺上鉆孔,把陀螺弄出聲響來。

不可否認,干溝寨子里,孩子們幾乎都沒怎么好好讀過書,最多不過讀完初中。在眾多婆婆紛亂的記憶中,十多年來,只有兩個孩子,上過本地的高校——畢節(jié)學院。

干溝小學的校長周旺,最近很是惶恐。

5個孩子中,12歲的陶中井,是該校六年級學生。另有兩個小的孩子,在干溝小學上過一兩年學,便輟學回家了。

干溝小學的老師講,陶家的小孩們大多講苗寨土話,剛進校時聽不懂普通話,跟不上學習,便不愛來了。

陶中井逃學,并非初次;甚至數(shù)日不出現(xiàn),也是常事。同學眼中,陶是個“很厲害”的人,惹不起,陶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間,卻依舊看不住地貪玩。

干溝小學不大,一個班便是一個年級,在籍學生188人。周旺估計,學校里約有1/5學生,算是留守兒童。

鎮(zhèn)上、區(qū)里和市里最近老是來人。正是學生中午放學的時候,警車開到門口,調(diào)查組一進教師辦公室,一閉門就是2個小時。

陶中井的班主任鄭紹權(quán)壓力很大,他剛從遵義師范學院畢業(yè)不久,9月份才來干溝小學,想不到出了這樣的事。周校長說,雖然干溝偏遠,但這里的老師很負責,學生在學校能感受到溫暖。

說實在話,在如此偏遠的山區(qū),能有這樣的村小,已屬不易。周旺校長覺得學校的營養(yǎng)午餐搞得很不錯,和鎮(zhèn)上、區(qū)里的小學,都是一樣的標準,菜單一周一換,這一周,是米飯、肉炒胡蘿卜和三鮮湯。書本費和學雜費,早就免了。

但學生若不想上學,學校攔不住。

周校長有本家訪記錄,學生一旦不來,班主任就要上門去問明情況,敦促學生返校,即便有些學生住得很遠,山路4公里,走路要1個小時。

發(fā)現(xiàn)陶中井逃學后,校方早就找過陶中井的大伯陶進財。

陶進財發(fā)現(xiàn)5個孩子不見了,就給弟弟們打電話,電話那頭說:“可能去找親戚去了吧。”陶家親戚多,山區(qū)人家,相隔甚遠,去親戚家玩,一去好幾天,也是常事。

學校找不到人,沒法子,“總不能讓老師放下教學,專門去找孩子吧。”周旺說,孩子失蹤幾天后,家里和學校都報了警。

陶進財當時以為,和以往一樣,過幾天,派出所會把孩子們送回來。

但這一次,孩子們沒回來。

陶進財聽到消息,痛哭失聲。他覺得自己有責任,沒有照顧好弟弟們的孩子。他每天都躲出去,天黑才回來,不愿見人,說是去地里干活。山溝溝里梯田層層,云深不知處,有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曾看到陶進財傍晚回家,兩眼通紅。

陶家?guī)仔值芏紡膹V東回來了,但手機關(guān)機,家里人聯(lián)系不上。據(jù)說,在市里處理孩子們的后事。

5條生命,影響了很多人。孩子們死后三天,周校長被免了職。同時被免職的,還有海子街鎮(zhèn)鎮(zhèn)長,鎮(zhèn)中心校的校長,七星關(guān)區(qū)教育局局長、民政局局長;七星關(guān)區(qū)分管民政和教育的兩位副區(qū)長停職檢查。

周校長難免有些委屈,但他并不申辯些什么。只不過講起經(jīng)驗教訓,他語音一重,鄭重其事地說:“這需要學校、社會、家庭三方聯(lián)動,積極合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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