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片由丁曉君提供
【人物簡介】
杜近芳，中國京劇院“四大頭牌”碩果僅存者。原名陳玉華，1932年生于北京， 京劇表演藝術(shù)家，師承王瑤卿、梅蘭芳。從1951年起成為國家演員，在中國戲曲研究院實驗京劇一團工作(中國京劇院前身)。與李少春、袁世海、葉盛蘭等固定合作，曾隨團到多國演出。代表作有《白蛇傳》、《謝瑤環(huán)》、《柳蔭記》、《桃花扇》等。2004年獲表演藝術(shù)終身成就獎。
【特別啟事】
杜近芳先生正在籌劃個人傳記書寫，因先生命運歷經(jīng)起伏，早年諸多資料散佚缺失。為有史可征，言之有據(jù)起見，近芳先生委托本報，吁請滬上各界賢達，新老知音，施以援手。凡有涉杜氏生平之文字、圖像均可提供，傳記問世之日，杜氏一門頷首叩謝。公等善舉，亦必嘉惠后昆，以啟山林。
季秋京華，黃葉蹈塵。靜謐的協(xié)和醫(yī)院病房里，不時傳出朗潤之聲，一位八秩老婦帶病接受了訪問。她就是中國京劇院“四大頭牌”碩果僅存者，坤旦翹楚——杜近芳。
“您千里迢迢趕來，真是不敢當，我跟上�？墒蔷壏址藴\�！本┣痪╉�，顧盼有神，美人遲暮，風華猶存，令人不難想象出她當年傾倒眾生的曼妙倩影。杜近芳已近20載未臨申城，但這片神奇之土始終令她縈繞心頭。在這里，她的藝術(shù)人生開始走向輝煌；在這里，她的藝術(shù)理想傳承賡續(xù)。
青春記憶藏申江
老輩伶人大多出身貧苦，杜近芳的身世也在坊間引起諸多蜚短流長。“我這一輩子就是被人賣來賣去。”杜近芳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，襁褓中被賣入陳家。父親陳喜光在京劇界的學府北辰“富連成”學習，是頭科喜字輩學員，工銅錘花臉。陳喜光對這個女兒異常疼愛，取名陳玉華，可惜終因家無隔夜糧，被迫將掌上明珠轉(zhuǎn)賣他人。12歲那年，陳玉華做了杜菊初的義女，這位養(yǎng)父除卻給她起了日后蜚聲菊壇的名諱“杜近芳”，再沒有留下其它。
杜近芳與上海的淵源，就始自這兩位養(yǎng)父。
陳喜光少年時曾到海參崴等地演出，恰值變聲期，繁重的演出毀掉了嗓子，從此匿跡舞臺。回到北京后，陳喜光以編戲、排戲為生。先是在富連成科班協(xié)助蕭長華排《三國志》，后又到天津稽古社效力，再后來應周信芳的邀請，南渡浦江。陳喜光在上海謀生時，杜近芳還沒來到世間，但父親后來時常給她講起這段經(jīng)歷，言語間洋溢著喜悅。“我父親有老胃病，不能吃米，周先生專門為他請了位面食師傅。父親后來總是對我講，麒麟童是不凡之人�！标愊补鉃橹苄欧季帉懥恕杜R江驛》、《清風亭》，麒派的表演也嵌入他腦海，當杜近芳開始學戲后，父親每每說起麒麟童演戲的樣子，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杜近芳。“解放后，我親眼看見周大師的表演，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，自稱是麒派旦角。”杜近芳爽朗笑言。
陳家的規(guī)矩，孩子3歲要開蒙讀書。年幼的杜近芳，貴人語話遲，心里記住了，但背不出來，為此沒少挨戒尺。“我從小看大人排戲、吊嗓，覺得自己也能干這個。于是，我向父親提議，我背不出《三字經(jīng)》，但可以唱《三字經(jīng)》�！本瓦@樣，杜近芳走上了父輩的道路，只是她的天分比前人更好。父親教她《二進宮》，一句旋律繁復的“二黃慢板”，杜近芳一遍就學會了。6歲那年，北京的票友在開明戲院演出，杜近芳出演《賀后罵殿》，這是她第一次登上舞臺。陳喜光緊張不敢看，問旁邊的人：“她沒砸吧？”杜近芳全然沒有父親的局促，一出戲唱得滿臺生輝，還給鼓師挑起了毛病。這次成功露演，父親堅定了培養(yǎng)她從藝的決心。怎奈世事無常，家境愈加窘迫，陳喜光負擔不起女兒學戲的開支了，杜菊初這時找上門來�！澳莻�時候要寫賣身契，父親抱著我嚎啕大哭�！倍沤颊f。
做杜菊初的養(yǎng)女， 的幸事就是進入王瑤卿門下學藝。王瑤卿，人稱“通天教主”，杰出的戲曲教育家，“四大名旦”都系出王門。甫進王家，王瑤卿之侄，為梅蘭芳操琴多年、發(fā)明京二胡的音樂圣手王少卿就相中了杜近芳，主動教她梅派戲。叔侄兩代共育一徒，加之刻苦勤勉，杜近芳藝術(shù)成長迅速，抗戰(zhàn)勝利后，已經(jīng)于京津嶄露頭角。1949年，國家迎來了新生，杜近芳也遇到了人生又一次拐點。是年金秋，李少春、袁世海的“起社”，應天蟾舞臺之邀赴滬，李少春這次主打的是《野豬林》，劇中的林娘子一直沒有合適人選，袁世海推薦了杜近芳。臨行前，王瑤卿拿給杜近芳一封信，“這封信帶給畹華(梅蘭芳表字)，到上海就拜他為師吧。”這可嚇壞了杜近芳，她害怕從此王瑤卿不再教他了。王瑤卿說，讓你和畹華學，是為你好，以后我還教你。杜近芳不依不饒，硬要王瑤卿立字為據(jù)�！拔医塘艘惠呑討�，都是別人給我寫字據(jù)，我給你寫什么字據(jù)？”在杜近芳的堅持下，王瑤卿哭笑不得寫了保證書，杜近芳如獲至寶，滿懷喜悅地登上了南下列車。
不滿17歲的杜近芳初闖上海灘，一切都吸引著她，這是和北京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天地。馬斯南路121號(今思南路87號)，梅蘭芳府邸。從1932年移居上海，到1951年7月返回北京，拋開期間訪問前蘇聯(lián)等歲月，梅蘭芳在上海居住達15年之久，上海已是梅蘭芳的第二故鄉(xiāng)。杜近芳走進了梧桐掩映的梅宅，古靈精怪的她先考起了先生。杜近芳拿出一張《霸王別姬》的劇照讓梅蘭芳辨識，梅蘭芳認定是自己年輕時拍攝的，但又想不起是哪一年。梅夫人福芝芳端詳半晌發(fā)現(xiàn)了蹊蹺，其中一處裝飾不是梅蘭芳所用，杜近芳這才揭開謎底�！跋壬�，這是我。”梅蘭芳對這位初次謀面的女孩，印象不同尋常。杜近芳說，雖然第一次來上海，但是信心十足，覺得上海觀眾肯定喜歡自己�！队裉么骸贰ⅰ兑柏i林》、《霸王別姬》，三出戲下來，杜近芳名揚上海灘，天蟾舞臺70天客滿。梅蘭芳看過演出后，爽快地答應收杜近芳為徒。梨園拜師講究“擺支”，弟子要籌辦酒席，為師父、師娘準備禮物。杜近芳雖已唱了幾年戲，可收入全歸養(yǎng)父掌控，杜菊初堅決不肯出錢。還是急公好義的梅蘭芳倒貼經(jīng)費，舉行了雞尾酒會，為杜近芳做了一身旗袍，買了兩雙鞋，又請來4位記者拍照。自此，杜近芳不僅立雪梅氏門墻，也正式步入名角行列。
在上海找到人生航向
“沒有 ，就沒有我杜近芳�！辈稍L中，杜近芳多次提及此話，言語之篤定，不容質(zhì)疑。杜近芳在上海紅了，原定的歸期一拖再拖，她在江南呆了18個月。杜近芳思鄉(xiāng)心切，養(yǎng)父的一些舉動也讓她滿腹狐疑。杜菊初開始讓杜近芳學跳舞，她堅決不干�！芭闳顺燥埼叶疾桓桑瑒e說陪人跳舞�！倍沤紡拇蠼愣披愒颇抢镫[約聽說，杜菊初不準備讓她回北京了，打算輾轉(zhuǎn)賣到香港，杜近芳覺得是時候掙脫樊籠了，“我聽說了這消息，在上海就決定參加 �！�
1951年，中國戲曲研究院成立，下設(shè)實驗劇團，杜近芳鐵了心參加國有劇團，她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北京。杜菊初恐嚇她：“你可想好了�！倍沤挤瘩g道：“共產(chǎn)？我無產(chǎn)，錢都被你拿走了。共妻？ 我見過，不是你說的這樣，少來這套！”成了國家演員的杜近芳，自然不再是誰的私產(chǎn)了。在王瑤卿家中，王瑤卿、梅蘭芳作為見證人，杜菊初和杜近芳各執(zhí)半張賣身契，當場焚化，她自由了。
杜近芳得獲自由身，這里邊還有一樁軼聞。在北京醫(yī)院(原德國醫(yī)院)的一次演出，杜近芳被臨時叫來參加，毛澤東等中央領(lǐng)導人出席觀看。在毛澤東身邊作陪的，是當日北京梨園行堪稱“十全老人”的譚小培。從譚小培處聽聞了杜近芳的凄涼身世，毛澤東用濃重的湘音拋出4個字：應當解放。譚小培興奮地找到杜近芳：“丫頭，你要走鴻運了，發(fā)達了可別忘了爺爺�！倍沤颊f，自己命不好，但是運氣好�！拔覍φ卧雀静欢�。解放這個詞，第一次在我心里形成沖擊�！倍沤家矝]有辜負新時代賦予她的機遇。除了練功、排戲，還參加掃盲班、識字班，瘋狂地學習文化，了解時事。去朝鮮戰(zhàn)場慰問演出，杜近芳率先報名，她已從舊時代的戲子，成為了新社會的文藝工作者。
共和國幾代領(lǐng)導人的京劇情緣，讓杜近芳倍感溫暖。一次，在長安大戲院演出《金斷雷》(金山寺、斷橋、雷峰塔的簡稱)，周恩來去看戲。這是一出京昆“兩下鍋”的戲，杜近芳先學的是北昆唱法，在上海又學習了南昆的演唱，頗有自己的特色。散戲后，周恩來來到后臺：“你就是剛解放出來的杜近芳吧？我看你挺有本事，怎么不唱田漢老的《金缽記》？”杜近芳說，自己那時年輕，又沒文化，說話過于粗野了：“《金缽記》跟小人書似的，我要唱大戲！”周恩來毫不在意她的直率：“好，讓鄭亦秋帶你去見田漢老�！倍沤颊f：“半天唱法海缽里的故事？應當說白素貞哪！”總理說：“對，就叫《白蛇傳》�！倍沤歼�“得寸進尺”：“總理，您得替我跟田漢說一聲，人家不知道我們是誰呀！”“不許瞎說，要叫田漢老！”周恩來像長輩一般地教誨。杜近芳直言，自己當時根本不知道田漢是誰！從朝鮮戰(zhàn)場歸來，田漢的劇本已寫完，旋即搬演舞臺。從《白蛇傳》到《謝瑤環(huán)》，杜近芳與田漢留下了藝人與文人珠聯(lián)璧合的佳話。
作為演員， 能回報國家的就是拼命演戲。截至文革前，杜近芳每年復排4出傳統(tǒng)戲，新創(chuàng)劇目近30出，每年為劇團上繳利潤24萬元左右，是名副其實的創(chuàng)收大戶。
1988年，上海舉辦海內(nèi)外梅派匯演，杜近芳一出《斷橋》掀起演出高潮。當日，上海有人撰文《好一個杜近芳》。演出結(jié)束后，時任上海市長的朱?基設(shè)宴答謝演員，杜近芳沒得到通知，上街購物去了。后來被人找到，趕到飯店發(fā)現(xiàn)，宴席尚未舉行，朱?基單等她來。杜近芳深深感到，是黨讓藝人徹底翻了身，對我們恭而敬之，敬而恭之，我教學生第一條，就是不能忘記這點。
浦江水滋潤三代青衣
1993年，上海組織“東方雅韻”京劇名家匯演，自稱“老阿信”的杜近芳獨闖大上海，以《鳳還巢》完成了她的海上絕唱。當年首演浦江，她是16歲的懵懂少女。謝幕東方明珠，她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�！拔沂苓^上海文藝界的愛護�！倍沤夹男哪钅钌虾５挠^眾，掛懷著滬上的友人。她至今珍藏著初到上海的美好記憶，在新世界練功，到馬斯南路學戲，聽評彈學蘇州話，看南昆，看越劇，小麻雀春意盎然的鳴叫……點點滴滴，須臾未曾忘卻。
上海支撐著京劇的半壁江山，不在上海唱紅，不算真紅，至今仍是梨園家法。豈止杜近芳，她的師父梅蘭芳也受過黃浦江的滋潤。《抗金兵》、《生死恨》這樣高唱愛國情操的名劇誕生在上海，中國第一部彩色戲曲電影出產(chǎn)在上海，蓄須明志抗敵頑依舊在上海。如今，這份情緣已經(jīng)傳遞到杜近芳的弟子手里。
“每次來上海，都有回家的感覺。上海的觀眾培養(yǎng)了我，成就了我�！鼻安痪脛倓偮淠坏摹熬諌瘋黜憽蔽幕埽沤嫉牡茏佣跃凉M懷感恩地謝幕，在場觀眾為之動容。丁曉君說，只要來上海演出，師父就高度重視，說這是大戰(zhàn)役。她告訴記者，2010年自己首次赴滬時，杜近芳寫了一封長信，可這封信沒有抬頭，“她不知道寫給誰，但我明白，師父是寫給上海所有觀眾的，她想大家�！钡茏拥某砷L獲得了上海觀眾的認可，杜近芳無比欣慰，她真想親自來為弟子把場，真想再聽聽上海觀眾的叫好聲，可惜有心無力。杜近芳說：“上海藝研所的王家熙對我?guī)椭艽�，他患病多年我想去看，可自己也是個病號，只能遙祝他健康！對上海的觀眾我有感情債沒還，現(xiàn)在只好讓學生替我償愿了�！�
八十年來家國。杜近芳這一代藝人曾經(jīng)悲慘，亦有幸運。她對自己有一個“四世論”的總括：生于亂世，長于治世，成于盛世，流傳后世。2009年重陽節(jié)的演唱會后，杜近芳決意告別舞臺。“一把年紀了，什么都不管用了，還是別破壞觀眾美好的印象吧。”老頑童一般的杜近芳，言語間總是充滿機趣，只是她講得散淡，記者聽得悲涼。
杜近芳現(xiàn)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課徒授藝，傳承薪火。京劇綿延近二百年，生生不息，靠的是一代代梨園子弟接續(xù)香煙。丁曉君6年前，拜在了杜近芳門下。近50歲的年齡懸殊，雖為師徒，亦形同祖孫�！斑@個女孩跟別人不太一樣，她能吃苦。6年學了近10出戲，每出戲都落了地，我很滿意。世上無難事，只怕有心人。”杜近芳已將自己的藝術(shù)資料分門歸類，百年后由誰繼承，都做了明確指示。已享高齡的她，有著強烈的危機感。現(xiàn)在，杜近芳著手在寫個人傳記，把她一生的故事講給后人�！拔疫@輩子經(jīng)歷的事都像一顆顆珍珠，寫書就是要把它們串成項鏈�！倍沤颊f。
年高邁，抱病軀，杜近芳談興還是很濃，一口氣講了近4個小時。記者不忍打擾她的休息，起身告辭時，杜近芳不忘叮嚀：“借貴報轉(zhuǎn)告上海觀眾，我只要還有一口氣，就不會放棄對事業(yè)的追求，我太愛我的事業(yè)了！”
記者 王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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