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乙總是將目光鎖定在令人窒息的沉滯小鎮(zhèn)上。《意外殺人事件》中的紅烏鎮(zhèn)、《鳥，看見我了》里的清盆鄉(xiāng)、《小人》中的雎鳩鎮(zhèn)、《拉小提琴的大人》里的莫家街，都是阿乙小說慣常的地理空間�；蛟S惟有小地方的寂寥，方能顯現(xiàn)出人物內(nèi)心的屈辱和荒蕪。阿乙曾多次談到，他是如何在鄉(xiāng)村小警所的麻將牌局中驚人地洞見自己極度無聊的永生的，“有一天，艾國柱、副所長、所長、調(diào)研員四個人按東南西北四向端坐，鏖戰(zhàn)一夜后，所長提出換位子，重擲骰子。四人便按順時針方向各自往下輪了一位。”就在那一刻，他絕望地看到了自己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的人生。這個場景后來多次出現(xiàn)在他的小說《在流放地》《意外殺人事件》之中。
如果說牌局是阿乙破解人生荒謬真相的密碼，那么暗戀及其失敗則加速了這一真相的敞開過程。在阿乙那里，暗戀也是一個致命的“創(chuàng)傷性事件”。“我賦予暗戀者以偉大，是因為自己曾承受這樣的恥辱”，阿乙這樣說道。確實，8年的青春年少，使作為暗戀者所遭受的挫敗、屈辱和心靈創(chuàng)傷，被阿乙深藏在心。他曾在散文《偏執(zhí)》中袒露了這段屈辱的過往。小說《男女關(guān)系》則將其戲劇性地“再現(xiàn)”出來。在這個短篇小說中，兩個已屆中年的男女同學在另一個同學的葬禮上重逢，昔日的愛恨早已泯滅，剩下的只有彼此滄桑的戀棧和詞不達意的調(diào)情。一番頗費周折的攻守之后，這對熟稔游戲規(guī)則的男女按部就班地上了床。然而，這個舊夢重溫的場景在小說的最后終于顯露出猙獰的面目：“在青春的馬車沖過去后，衰老和死亡像兩兄弟般慢慢走來。……我看著李梅躺在床上像一具尸體，有著黑葡萄似的乳頭、冒著黃油的腹部和丑陋險惡的下身，惡心極了。而她就像人類的真相，松弛著皮膚和肌肉，走進衛(wèi)生間。我看見死神跟了進去。”為了那驚心動魄的一眼，故事的男主人公葬送了自己滄桑的一生，傳說中刻骨銘心的暗戀注定只是不名一文的神話，而最后，這個神話終將破滅。
阿乙善于以鳥的視角俯瞰大地、開啟全篇，“大鳥”酷似悲憫的上帝之眼，卻極無情地靜觀蕓蕓眾生的荒謬表演。阿乙有著極度的敏感、卑微的出身、無聊的經(jīng)歷和屈辱的創(chuàng)傷體驗，這些都讓他絕望地認識到人生的荒謬本質(zhì)。他重新打量這個世界，發(fā)現(xiàn)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一段無盡空虛的庸常歲月，他們或者在無聊的生活中等待著一次奇遇，或者為了某種卑微的夢想而執(zhí)著地追求�！蹲詺⒅谩分械膹埣颐褚蛏畹男傅『碗y挨而陷入無聊至極的空虛，為求解脫，他義無反顧地走向了“自殺之旅”，卻終究沒有勇氣。最后，悲壯的“自殺之旅”轉(zhuǎn)變?yōu)橐淮蔚谷宋缚诘逆捂剑璧娜松�得延續(xù)下去。《1983年》中的江火生絕望于自己被規(guī)劃的人生卻無力抵抗，在無所事事之中偶遇搶劫，稀里糊涂地卷入其中，進而被判刑勞改，出獄后終于成為一名真正的混混，卻無力保護自己的老婆和孩子，最后，潦倒落魄的他歷史輪回般地遭逢了那張帶來災(zāi)禍的“角票”�！缎∪恕窂暮卫隙酪霰辉┩鞯鸟T伯韜，最后將屈辱的重擔落到兇手陳明羲身上。這位卑微的小人物，因父親的尿毒癥無錢醫(yī)治而走上了殺人之路�！抖际且驗橄铝擞辍分械霓r(nóng)霞因為一場不合時宜的雨水，而不得不穿上“和內(nèi)褲一樣”，“幾乎是不能展示出來的”藍色球褲來上學，這使她遭受了因物質(zhì)匱乏而導(dǎo)致的尊嚴喪盡的瞬間。在《隱士》中，因為貧窮，范吉祥的求愛被劉梅梅拒絕，他復(fù)仇似的發(fā)奮讓劉梅梅看到了擺脫農(nóng)村的希望，然而他們之間的愛情悲劇卻早已注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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